專訪凌拂老師談自然寫作

文、圖:環境教育輔導團員焦妮娜整理撰寫

凌拂老師審訂

失去山林的孩子一書中談到「若失去自然,腦筋就無法發展了」,有一個孩子只是描述他在一個角落和同學玩的事,寫他在自然情境中的事,作文就得到滿級分,因為那是他身歷其境的體驗。人類學習中很重要的就是經驗,人為的都很單一化,但在大自然中的經驗卻很豐富;如果想帶孩子們做自然寫作,該怎麼做才好?

把孩子「丟」到一片野地,是教孩子自然寫作的最佳方式

老師:我覺得只有一個方法─就是把孩子「丟」到「野地」。其實談到作文教學,方法都在經驗之後,孩子要先跟文字熟悉,「我手寫我口」,我自己經歷的情境這種現場,是最能觸動我心的,然而如今很多現場沒有了,只剩下虛擬的,大家都是吃罐頭長大的,生活也是在罐頭中,經驗已很少見了。

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自然的因子,但是什麼時候開啟呢?我覺得這就必須靠環境了,我在教育界待了一輩子,但如果不離開都市,我可能也會一直在罐頭裡教書,就像我們小時候就是在升學主義下壓縮的環境中讀書教書,因此在教書時都是本能反應,只會照著之前老師教的照單全收,就像獅子媽媽帶獅子寶寶一樣,媽媽教什麼牠就學到什麼,以前在學校受教時就是少一分打一下…剛開始教書時我也就承襲這個方式,但何其有幸,我後來離開都市到了偏鄉學校有木國小,就像我在「山童歲月」中寫到的:都市小學我教過人數最多的一個班級有72人,到有木國小時學生逐年減少,每班都只有20幾人,到後來一班只有三個學生時,我忽然發現:學生就像大樹一樣,當長在密林時,每個都是被壓縮的,但當到了空曠地之後,每個學生都枝葉伸展,當時給我最大的震憾就是空間的壓縮,72人和3人的教室都是一樣大,到有木國小時,我才第一次看到人,那真是給我很大的震憾。

環教輔導團夥伴在濛濛谷專訪凌拂老師


結合文學、空間和人,是我開始自然寫作的契機

在大校時,每次改作業就是六、七十本─就像一堵牆,讓我只看到事,看不到人…調校到有木國小時,我發現自己變得很從容,可以蹲下來和小孩講話。不是站著和孩子講話,而可以保持和他們一樣的高度從容的講話。這種空間震憾,還有我一向對文學的喜愛,是我之後開始自然寫作的契機,把文學、空間和人結合在一起,讓我開始思考人跟人之間的對等,在都市裡我們很難想到人與人間是對等齊平的,自然寫作的經驗也來自於自然的滋養。因為有木國小本身就是一個自然環境,每天下課就是在山上四處走,到處散步;我記得第一年去有木時教六年級,下課學生就會帶著老師去玩,因為來自都市的老師只敢一步步慢慢走下山坡,不能像他們一樣很快的走下山坡,好心的孩子會伸手拉住老師,心急的孩子就會先跑下山去等,等得久了就會奚落老師,說最憨慢的就是老師…

 每個人的心中都有未被啟動的開關

自然就來自於環境,在有木國小時,我每天在野外散步,發現了春天、發現了四季,即使路邊一小片地方也可以走好久,和大多數人一樣,我剛開始看到植物都習慣稱它為野草,膝蓋以下統稱為草,以上統稱為樹,完全分辨不出來牠們是什麼植物…後來看到圖鑑才開始認得,原來我每天看的植物在書上都有紀錄,就像植物的身份証,名字習性都寫得清清楚楚,就像每個人各有不同記載一樣,從此出去野外,我就會開始帶著圖鑑,這是我最初在大自然中的學習方式。

當愈來愈深入之後,我再回頭去看自己小時候,才有種感覺,發現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很多開關沒有被啟動,我很幸運的選擇離開都市,才啟動了我心中的某些部份。小時候住鄉下,每次跑出去玩,看到植物花草都很喜歡,有一種植物讓我印象深刻,後來才知道它叫梔枝花,因為它很香,我就想盡辦法想摘回去自己種,但是當時完全不懂該怎麼種,我只知道在土裡挖個洞把它放進去,以為這就是插枝的方式,因為擔心它死掉,就拼命灌水,但樹葉還是垂下來,我又用土在旁邊堆一圈,再把水灌在裡面,心中一直疑惑:為什麼我澆了這麼多水,它的葉子還是垂下來?

大人看到小孩種樹,只會責備孩子不做正事,孩子就只敢偷偷的做這些事,這就是我們小時候的環境,可以說是沒有被啟發的,所以一直覺得自己是很晚熟的人…後來和許多人談起,大家都覺得自己很晚熟;我們那個時代父母都在忙營生,很多人像我一樣自小就在野地長大,其實是受到很多滋養的,到長大後當我認識草木愈來愈深入時,和幼時經驗連結起來,才發現自己原本就是很喜歡植物的,我初中時最喜歡的是生物課,考大學時一直想考的是生物系,但是因為這些經驗都是斷斷續續的,都是有斷層的,沒有人幫忙連結起來,直到長大投入自然環境之後,才突然開啟了開關,蓬勃的開展出一大片欣欣向榮的野地。

白天的教師,夜晚的文學愛好者─凌拂老師

推薦一本書〈雜食者的兩難一一速食、有機和野生食物的自然史>遠足文化  大家出版

這本書從玉米開始談起─書中說:沒有人可以脫離玉米,尤其是美國,可說是整個都在玊米帶上,美國人自稱是「會走路的玉米人」,例如從牛排來看,一隻牛肚子上夾吸奶器,嘴裡吃玉米,啤酒發酵也來自於玊米,從前的人農地種什麼、餐桌上就吃什麼…經驗是完整的,因為我挖土,我看到生長、我採植、收割,和季節、和經驗完全連結在一起,然後這些就擺上餐桌,但現在的食物全部都是來自超市的,而且超市把食物都分解了;最早人類開始吃肉時是有罪惡感的,因為你會直接的和生命近距離接觸,即使你無法看出牠是否有情緒,但你會從牠的眼神中讀出牠也有和人類相近的感覺─例如牠有恐懼,還有你跟牠是有互動的,最清楚的就是痛感─扎一根針在青蛙或其他任何動物或我們人類的身上,痛感都是相同的。

因為和牠生活在一起,你會對牠感同身受,你可以感受到牠最直接的疼痛和恐懼,最早人類對吃動物制定了很多規則,例如太小的、懷孕的不吃,吃之前要祭祀、祈禱等,透過這些儀式,人類在化解自己心中的罪惡感,但如今因為人沒有看到、沒有接觸動物,食物都來自超市,已經處理和切割好,看不到血,中間的過程不見了,人類的罪惡感於是就消失了,這是人現在吃東西的危機…因為在超市買到的都是方方正正的肉,孩子們根本不知道他們吃的牛、豬是會呼吸的,書裡就從這樣的角度來寫人吃動物這件事。

聖經中曾說,宰殺的事要大家輪流做,可見人對吃動物是有罪惡感的,佛法看到牠的痛,所以要捨…萬物生而平等的。作者說他曾帶著「動物解放」這本書去吃牛排,後來就放棄吃牛排了。如果食物都來自超市,大家便少了許多因直接經驗而來的反思了。我推薦老師們都去看看這本書。

最近我計畫要寫的一本書,是有關一個小孩子養鴨的真實故事。這個故事主旨正是在談食物與寵物間的思維,值得我們深思。

彷彿與自然完全融合、無處不自得的凌拂老師


給喜愛自然生態、也希望嘗試自然寫作老師們…

有老師本身很喜歡自然生態,也在部落格上嘗試生態寫作,可見他們已具備環境動植物自然生態的基礎知識,如果要發展自然寫作領域專長,不二法門就是多去閱讀與自然寫作相關的文章,在部落格上的書寫是透過知識,結合生活經驗寫出來的,若想發展成自然寫作時,要特別注意的:就是在自然寫作中有很大的一個區塊是「文學」,也就是所謂的自然文學。

如果寫的內容只是在傳遞訊息,只有比較硬的知識,那就不能算是「自然文學」。就像目前當道的科普,就是因為科學人覺得科學的門檻太高,想要將科學門檻降低,讓非科學人也能進入科學的領域,所以用文學來滋潤,以降低科學的門檻,才有了科普這個領域;但先備知識還是一定要先具備,這跟田野文學又不相同,當看到一片美麗的山水,例如蘇東坡、陶淵明會藉著山水抒發心中的快樂,那是文學的抒發,也就是「田野文學」;但當談到自然書寫時,除了文學蘊含在內,還必須有知識部份,就是「自然書寫」是有文學滋潤的知識,說起來有點抽象,我舉一個例子來說明,我很鼓勵老師們去讀一些自然文學作品,我會開書單給老師們找書來閱讀,在演講時我一定會舉一個例子,就是「汀克溪畔的朝聖者」。

這本書被台灣兩家不同的出版社翻譯,一位翻譯者翻成六0年代的純文學語言,另一位則翻譯成自然文學語言,以下是一段翻譯的差異:作者早上在山林中一條小徑散步時,看到地上掉了很多脫落的羽毛,用純文學角度翻譯的譯者寫的是「小徑很美,晨露微曦,陽光灑下,在路上撿到一支鳥類的大羽毛」,另一位譯者同樣的譯成「小徑很美,晨露微曦,陽光灑下,在行走之間撿到了一支知更鳥的初級飛羽」,當翻譯成「鳥類的大羽毛」和「知更鳥的初級飛羽」,從自然文學的角度來看,這兩者意涵是截然不同的;因為大羽毛太含糊了,因此科學的知識必須很精準,大羽毛指的就是初級飛羽,當讀到初級飛羽時,讀者可以知道「初級飛羽」指的是鳥翅膀後方最大的羽毛,有如船舵一樣,是掌控氣流的,表示鳥在季節中的更換羽毛,這一句話中就可以透露很多訊息,就是知識性的部份,這才是自然文學寫作;也就是自然書寫作品中一定涵蓋大量知識,但是是用文學敘述筆法來寫作。

簡單的說:例如春天出來散步,在尚未認識自然之前,我若描寫春天的景象,可能會寫「春天來了,一路開滿不知名的野花和野草」,但在自然文學中就不能書寫「不知名的野花和野草」,我會很具體的寫到「通泉草出來了」「油桐花開了」,「紫花酢醬草鋪了一片紫色的地毯」…

 

     

與凌拂老師相約於美麗的濛濛谷河畔

讓孩子自己去用感官體驗,才能找回失去的山林與自然

一篇好的自然寫作作品除了知識、文學之外,還必須是直觀、現場的,無法透過別人的轉述,就像圖鑑、文字說:葉面革質,或是葉多肉,很不容易理解,但只要用手觸摸後就立刻會明白了…所以在教孩子去書寫植物時,不要事先告訴孩子「這是什麼植物、它的葉面很光滑、葉型是針形、輪狀、掌狀…」等等,讓孩子自己用感官去發現,讓孩子用自己的語言去形容,孩子就會有「那片葉子像破掉的雨傘」之類的形容,這時再讓他去查資料,他就會知道「像破掉的雨傘」的植物原來是輪狀葉片,這樣他的感覺就會出來,而且記憶才會深刻,才更有創意。 

現今孩子最大的問題其實是生活環境不見了,所以我贊成每個學校都要準備一塊地方讓孩子野放,讓孩子在這裡盡情的跑,盡情的觀察,希望學校不要再鋪人工的韓國草,不要再用二丁掛的磁磚鋪滿學校每面牆壁;孩子現在看到的都是超市切好的食物,連剝橘子都不會,真的讓人難過…因為父母為孩子做好所有事情,會讓孩子喪失很多能力。在有木國小任教時,我曾帶一個市區的孩子去看螢火蟲,當他看到螢火蟲時大跳大叫,因為他一直以為螢火蟲和聖誕老公公一樣是假的。現在的孩子是漸漸失去山林的,以後的孩子則是必然會失去山林和自然,想來真是可悲。

凌拂老師語重心長的建議

自然寫作這件事,是因為到了自然環境,看到的不是水泥、不再是人,看到的都是野草,有這樣的情境才可能有自然書寫;自然寫作比較注重感情,讓學生自己去逛校園、自己去感受,教師可以自己設計課程,教師自己必須要具備生態知識、文學的素養,才能力去引導、提升孩子的敏感度。

小時候的體驗很珍貴,現在的孩子都有一片斷離,老師必須有目的的「什麼都不做」─就像「山童歲月」中的「我的身體我的命」那篇文章,其實老師是什麼都在做,所以老師要成長,當老師有很深厚的生命經驗時,才能帶領學生、帶領課程,老師自己必須不停的成長,要培養人文素養,老師要不停的讀書,讀書中可以經歷生老疦死,看待生命時才會有一種內在的從容,「父母不讀書,不可能期待孩子讀書」,我一直到現在都還在成長…成長是永無止盡的。和老師們共勉之。

寫在自然寫作之前

新北市環教輔導團團員程一民整理撰寫

什麼是「自然寫作」?(參考郭紋菁,民95,劉克襄及其自然寫作研究p13-p18後的改寫)

自然寫作對一般人而言可能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文類,筆者歸納自然寫作大致有以下的特性:

國小課文「養蟲」、國中課文「與荒野相遇」的作家凌拂老師 訪談

問:在指導學生自然書寫前,老師們大多會從自然觀察著手,但常囿於進度、評量、環境等因素;在觀察過程中,又有非預期的事件發生(因為孩子想要的體驗未必與老師想像的體驗一致),而體驗又多半是「不言之教」,您對教學現場的老師在指導學生觀察、體驗到書寫,有何建議?

答:現代孩子與環境的斷離、經驗上的空白是普遍的現象,特別是都市的孩子更缺乏天然環境的探索歷程,帶領者如果能抱著不預期一定要發生什麼事情,讓孩子抱著好玩、試探的心情,透過環境的釋放過程,可能是比較好的方式。想想我們小時候,不也都有把金龜子腳上綁著繩子,操控牠放逐飛翔的經驗嗎?見獵心喜、喜歡擁有是人性,那也是我們與野地發生關聯的開始,孩子在觀察時,只要不是大量捕捉昆蟲,對環境是不會有太大的影響。

另外,老師要成長不是只有閱讀教育理論的書籍,而是要大量、廣泛的閱讀,以充實自我的人文素養。由於我喜歡文學、我來自文學,雖然沒有實際經歷生老病死的經驗,但在文學裡,生老病死一次又一次的來,所以我在看待生命的時候,有一種內在的從容,而這種從容,是要自己成長的,透過閱讀是可以學習培養敏感度的。

此外,推薦老師們可以閱讀我所寫的「山童歲月」這本書中有關阿丁的描述,你可以看出,在那堂空白課裡是有目的性的,雖然我什麼都不做,但其實是什麼都在做,與孩子相處要突破放手的限制,才能提升老師的專業自主權。同樣的在山童歲月中「養動物的小孩」一章中,也談及我是如何實地指導低年級孩子進行自然生活紀錄,書中也有孩子童言童語的圖文紀錄作品,也可請讀者參閱。 

結束當日的專訪後,我乘著文湖線捷運來到市區。一路沿著復興南路火紅盛開的木棉花,不禁想起凌拂老師在木棉繪本裡的一段文字「即使是在都市裡,也不是只有人類居住,雖然木棉的棉絮和花朵對人類健康或環境衛生有影響,但是尊重其他物種的生存方式,而非任意以斤斧或藥劑宰制其存亡……。因為世界可不是只為人類而存在。」

   

凌拂老師的自然書寫作品